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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 油爆河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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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鄭這一關很好過,我去提的時候,他偏著頭聽我說話。不問我為什麽走,也不看我,只談店裏的工作安排。我把我的計劃同他講過一遍,他便點點頭。

“好,沒有問題。店裏這麽多人,你帶出來的都很能幹,安排調整一下就可以了。”他一副很放心的樣子。

談罷工作,我垂眸看著地上,他也沒有離開,我們爺倆兒就這樣默然坐在院裏。外面忽然傳來鄭行鄭好吵吵鬧鬧的聲音,我們都往門口望去。

我擡眼望了望他的頭發,不可避免地掃到銀白跡象。他才四十五歲,年紀上還算盛年,可這些年過分操勞,衰老便光顧得有些早了。

我張口道:“叔,小行和好好……”

“沒事,下個學期就高年級了,高年級可以住校了。”他搶過話,轉回頭,嘆了口氣,“都長這麽大了,自理不是難事,就是怕他們舍不得你。他們從小是你帶大的……”

說到這裏,他有點不好意思:“那時候你才十四歲,兩個小孩子天天要你操心,你從來沒有抱怨過,這麽多年,叔還沒有機會說一聲謝。”

我想說“謝什麽謝”,可沒說出來。

我是不需要得到這聲謝,他卻需要說出這聲謝。

“我也不是不回來了,逢年過節有時間,我就會回來的。”我盡量語氣輕松,“誰家沒個外出打工的崽啊,我就是我們家那個出去見見世面的。”

他聽了,笑笑,低頭輕聲說是。

不一會兒,兩個小孩兒在外面吵來吵去沒結果,一如既往跑進來找大人講道理,我們的話題便中止了,這次談話也就了了。往下,照我想的安排就行。

四家店都有成熟的經營模式,大家也都有自己的工作習慣,我腦袋上雖然頂著個小老板的頭銜,平時東管管西管管,其實就是一塊磚,哪裏需要哪裏搬,手上的事情多而雜。

和老鄭說完之後,我也逐漸和店裏其他人說了,然後擇日、擇人開會。

最後一波召集開會的,全是我自己帶出來的人,有廚師,有店長,照例先說明了我走的時間和安排建議。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,這一部分小半刻鐘就協調明白了。

接著就是七嘴八舌對我追根究底,為什麽要走啊,去哪裏啊,還回不回來啊……都是關心的臉,我虛虛實實應付著回了,大家也不在意真假。最後訂下個時間給我辦送別宴,各自散去。

鄭家寶留了下來,兩根食指不停攪動,坐在這張桌子離我最遠的地方。剛才的七嘴八舌裏,一句也沒他的份兒,這不符合他作為我大徒弟的身份。

我知道他有話想問,也沒走,等著他開口。

“師父啊,”他終於松開兩根手指,一雙被肉擠成縫的眼睛目光精亮地看向我,滿臉可疑表情,問,“你到底為什麽要去北京啊?”

我擡了擡眉毛:“到底想問什麽?”

他吸了吸鼻子:“煦哥,是不是谷老師請你去的北京?”

“你問這個做什麽?”我淡淡地反問,並不露聲色。

我身邊這麽多年沒有人,到了適婚年紀也對這些事態度冷淡,周圍八卦我的人不少,各種說法都有……這些我都清楚。我既不在意,也不願意解釋,更不願意讓人知道太隱私的問題。

從這個角度說,海寶鎮其實也遲早會容不下我——原來,我要想過得清靜一點,到底也還是要離開這裏的。

這個覺悟,讓我離開的心更理所當然了一點。

“哎呀,”鄭家寶撓了撓腦門,“煦哥,我跟你直說了吧,不是我想問這些,是小米姐,她私下問了我幾次了。”

我沒有太意外。我要走的消息在朋友圈裏已經傳遍了,她至今還沒有來找我,我就猜到她又像小時候那樣,從我身邊的人入手了。

“知道了。”我收拾了面前的紙筆,說,“你就跟她說,我知道她的意思了,不用再幫她問了。她想問我什麽,自己來找我就行。”

鄭家寶哭喪著臉,擺出可憐表情:“我沒完成任務,她肯定不高興的……”

這我不管。

啟程既然安排上了,我就開始有條不紊地預備交接工作。

先要把手上亂七八糟管著的活兒,都一一給新接管的人帶熟悉。這些都得在大家目前已有的日常工作之外進行,所以我接著的日子格外忙碌,裏裏外外地跑。

米玨還是一直沒有來找我,我精神閑下來時,也暗自嘀咕,她這次和小時候不同了吧,不會再轟轟烈烈用盡力氣了……而大多時候,我並想不起她來。

裴鄢雅說我淡漠,不是沒有根據的。

然而我沒想到,她沒來找我,谷羽倒先提起她了。

一天,谷羽甩過來幾張截圖,全是他微博上的“未關註人私信”,內容不止來自一個人。每張圖上都有一兩句他圈出來的,它們來自同一個人。

谷羽語音道:“你的小女朋友,把我當狐貍精了。”

這話有點嚴重了。

米玨給他發了七八條私信,基本是問自己小愛豆萬峯的,時間最近的兩條才提及我。先說我要去北京,然後旁敲側擊地問了句“我們煦哥上北京,你收留嗎”。

我看了,先問他有沒有空,得到肯定答覆,才打電話過去。

他很快接起來,那邊聽著挺吵的,至少有三首音樂在播放,都是很燃的舞曲。他說著“你等會兒”,然後換了個相對安靜的地方。

“幹嘛,特地打電話來哄我啊?”他語氣裏帶著笑,尾音翹起來。

我不由自主跟著笑,無端有種放松的感覺,喊了一聲他的名字:“谷羽。”

他回:“怎麽了?”

我想你。三個字烙在我心裏,又堵在唇邊,化成欲言又止的沈默。似乎一碰上他,裴鄢雅給我的“感情淡漠”的評價就完全無效了。

我的心變燙,心事劇烈動蕩。

但我還不習慣說出來,只好言其它:“你別在意她,她可能只是好奇。”

聞言,他在那邊咯咯笑出聲,好像我說了一個什麽笑話似的。

笑完了,有點無奈地評價:“煦哥,你怎麽那麽天真,她就是在打探咱倆的關系啊,情敵最懂情敵,明白不?”

“情敵”兩個字讓我高興。

他說什麽我都同意:“現在明白了。”

我的語氣帶著我自己都詫異的溫柔和眷戀,他聽出來了,氣氛一時變得繾綣。彼此沈默,都在聽對方的背景音。

那邊的舞曲聲,讓我想象他舞蹈的樣子。

我看過太多他舞蹈的樣子,古典舞,現代舞,民族舞,甚至街舞,我腦子裏有海量關於他跳舞的庫存。過去,這些庫存只是庫存,現在都變成我想他的理由。

“煦哥,你快來吧。”他忽然說,語速慢悠悠的,慵懶勾人,“我的胃可想你了,昨晚我們組裏有人叫外賣,有一道爆河蝦,味道還不錯,但我想吃你做的。一去想象你的手藝,我就吃什麽都不香了。”

我的心軟下去,回答他:“好,快了。”

我不知道他後來怎麽處理米玨的私信,這天傍晚,米玨來大排檔找我了。此時,我正在嘗試谷羽電話裏說的油爆河蝦。

但凡油爆,不用說,火候是最重要的。為了熟悉乃至掌握最佳味道需要的油溫、時間,找到一個合適的出鍋時機,我買了好幾斤河蝦回來練習。

她鉆進後廚來,鍋裏200℃的油滾得發出響聲,我匆忙瞥了她一眼,便立即專註於即將下鍋的蝦。

“子煦,我們聊聊吧。”她說。

蝦下了鍋,被滾燙的油爆翻,我皺眉仔細聽它們的動靜。嘎滋,啪,砰——每一個聲音所代表的爆熟程度都不一樣。大約十秒,我將它們全部撈了出來。

這次很完美,蝦殼的顏色脆黃,鮮亮,而不焦。我遞了一只給米玨,她看著我,湊過來叼走。

“怎麽樣?”

“很嫩。”

我滿意地點點頭,另起一鍋迅速調了汁,然後將爆好河蝦倒進去,大火收汁,最後完成這道菜。關了火,端著菜碟,往後面家裏走。

之前做的幾次試驗都讓小孩兒當零食吃了,這一盤我原打算自己享用。米玨既然來得巧,我便邀請她和我一起吃這頓飯。

從進後廚,到我們坐下,她的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,就和小時候一模一樣。而我一直沒有直視她,有不敢,也有不忍心。

“煦哥,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?”她坐在桌前,對我精心烹飪的美食毫無興趣,滿臉焦色。

我也想說清楚,於是擡眼與她對視:“你問吧。”

她目光不錯,盯著我,沒有扭捏和猶豫:“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歡女孩兒?”

我一向欣賞她的幹脆和直白,也坦誠回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那你以前,是不是根本不喜歡我?”

“喜歡。”

“你那時候,想睡我嗎?”

“……還好。”

“還好是什麽意思?不太想?”她瞪起眼睛,想要一個確定的答案。

然而我沒有。

我掰開了記憶,用最誠實的態度回答她,也只有模棱兩可,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。

十七八歲的身體,欲望肯定是有的,但時至今日,我已經分不清那是對具體的她,還是對任何一個幻想對象。

她執拗地自言自語:“所以你根本不喜歡我,你也不喜歡女孩兒……你是同性戀?至少,是雙性戀?你……”

這個問題也許是她今天想追究的癥結,可於我看來,不值一提。我並沒有跟她深聊下去的心願,便默然,做默認態度。

她註視了一會兒我的眼睛,頹然長嘆,臉上不可置信的表情凝在一起,變成一種抹不開的難過。這種表情像吃了很苦的東西。

她兀自沈思,我不打擾她,低頭吃飯。

等我把飯吃完,她也思考清楚了。

她滿臉鄭重,看著我,一字一句道:“我要和谷羽競爭。我擁有你的青春,他只認識了你三個月,我不服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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